首页  >>  纳策集思  >>  工作思考

蔡夏初:《双溺记》不是喻血轮的作品

发布时间:2018-05-17 来源:荆楚文库 阅读次数:

谈鸳鸯蝴蝶派文学,肯定会提到喻血轮。喻血轮早年以言情小说名噪一时,每有新作面世,都会引起读者的持续追捧。然而今人稔知张恨水、包天笑,却少有人研究喻血轮,即使是以研究湖北作家以及湖北本地文学创作为己任的《湖北文学史》,直接提到他的,也不过5个字——“黄冈喻血轮”。不知是“文无定价”,还是人们刻意遗忘,喻血轮似乎是销声匿迹,完全淡出了人们的视野,以致有人要称其为“文学史上的失踪者”。都说是文人不幸文章幸,谁知文章也有幸有不幸。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,对于今人,喻血轮依旧是一个迷雾笼罩的神秘人物,人们对喻血轮的论述总是夹杂着一些似是而非的东西,需要继续刮垢磨光,加以厘清。比如喻血轮与《双溺记》的关系,就是一例。

今人所作的喻血轮小传或其他研究资料中,不乏称喻血轮为《双溺记》著者或合作者的,略举几种如下:

魏绍昌编《鸳鸯蝴蝶派研究资料》上册《史料部分》(三联书店香港分店,19801月版)第529页:

弢盦 双溺记(与喻血轮合作)

同书第531页:

喻血轮 悲红悼翠录 情战 名花劫 林黛玉笔记 双溺记

魏绍昌编《鸳鸯蝴蝶派研究资料》上册《史料部分》(上海文艺出版社,19847月版)第609页:

弢盦 双溺记(与喻血轮合作)

同书第611页:

喻血轮 悲红悼翠录 情战 名花劫 林黛玉笔记 双溺记

芮和师、范伯群、郑学弢等著《鸳鸯蝴蝶派文学资料》(下)(福建人民出版社,19848月版)第688页“弢盦”条下:

言情 双溺记(与喻血轮合作)

同书第699页“喻血轮”条下:

言情 悲红悼翠录 情战 名花劫 林黛玉笔记 双溺记

余彦文编撰《鄂东著作人物荟萃》(湖北科学技术出版社,19906月版)第354页“喻血轮”条下:

著有《芸兰日记》、《林黛玉笔记》、《悲红悼翠录》、《情战》、《名花劫》、《双溺记》等,曾多次重版,影响较广。

芮和师、范伯群、郑学弢著《中国文学史资料全编·现代卷·鸳鸯蝴蝶派文学资料》(下)(知识产权出版社,20103月版)第624页“弢盦”条下:

言情 双溺记(与喻血轮合作)

同书第632页“喻血轮”条下:

言情 悲红悼翠录 情战 名花劫 林黛玉笔记 双溺记

中华喻氏族史研究会编《中华喻氏通谱》(巴蜀书社,20126月版)第2部(上)第557页《喻血轮》小传:

代表作有《芸兰泪史》《林黛玉笔记》《蕙芳秘密日记》《西厢记演义》《悲红悼翠录》《名花劫》《双溺记》等长篇小说。

眉睫著《文学史上的失踪者》(金城出版社,20131月版)第110页:

喻血轮则著作尤丰,除发表《芸兰泪史》以外,还写了《悲红悼翠录》《名花劫》《双溺记》《情战》《菊儿惨史》《双薄幸》《生死情魔》《林黛玉日记》《蕙芳秘密日记》《西厢记演义》《情海风波》《杏花春雨记》等长篇小说。

从上述资料不难看出,始作俑者大概是魏绍昌先生,各书均承袭自魏氏所编《鸳鸯蝴蝶派研究资料》(三联书店香港分店,19801月版)。既然如此,我们只需证明魏氏著录有误,自然真相大白。

检索民国年间出版的图书,书名中含“双溺记”的,只有署名喻弢盦的《双溺记》(上海会文堂书局,19203月版)。此外,见诸报刊的尚有张恨水的《雪湖双溺记》、许吟花的《双溺记》和《申报·自由谈》上刊载的沈重的《双溺记》、喻亮时的《情海双溺记》。据谢家顺著《张恨水年谱》第328页介绍,张著先于1927327日在《世界画报》发表,后又被上海《金刚钻》月刊1934年第1卷第7号转载,未闻曾出单行本。许吟花的《双溺记》刊载于19306月出版于天津的《蜜丝》创刊号上,也未闻曾出单行本。而《申报》所载则均为短篇小制。当然,民国时期距今虽不过几十年光景,但其间经历过多年的大规模惨烈战火洗劫;1949年政权易手后,又经历过较长时期的动荡,图书的损毁不可计数,加上许多藏馆对民国图书的整理著录尚不充分,或许尚有其他同名图书,本人未能获知。好在魏绍昌先生主编的《民国通俗小说书目资料汇编》(上海书店出版社,201412月版)第2册第907页,著录有一种著者为张弢盦的《双溺记》,且对此书的基本形态作了比较详尽的描述,移录如下:

哀情小说。张弢盦著。上海会文堂书局。19203月版。l册。1.9万字。陆祖耀、吴乐山序各l篇。田拙人、章秋心、李楚狂、俪梅馆主、周浔阳等题词5篇。共11章。


 毓秀

 待字

 失恃

 遭劫

 珠沉

 殉义

 缉凶

 侦获

 喋血

 招魂

十一 结慨


    《鸳鸯蝴蝶派研究资料》和《民国通俗小说书目资料汇编》的主持编纂者皆为魏绍昌先生,两书之间有先后因袭应在情理之中。更巧的是,《鸳鸯蝴蝶派研究资料》和《民国通俗小说书目资料汇编》各自都只著录了一种书名为《双溺记》的图书,《民国通俗小说书目资料汇编》中著录的《双溺记》应该就是《鸳鸯蝴蝶派研究资料》里的那个“弢盦”著《双溺记》。只不过前者著录作者为“弢盦”,后者著录作者为“张弢盦”。之所以有此歧异,究其原因,大概是因为魏氏所编《鸳鸯蝴蝶派研究资料》指此书的作者为“弢盦”,编《民国通俗小说书目资料汇编》时当是直接移录,因排校失误,遂误为“张弢盦”,或许因张恨水有《雪湖双溺记》,一时失察,以为“弢盦”是张恨水曾用名,遂误添“张”字。好在“弢盦”也好,“张弢盦”也罢,虽然对我们后文讨论《双溺记》的作者会带来困扰,但尚不足以影响辨认,姑置不论。我们只需将署名喻弢盦的《双溺记》与此本“张弢盦”的《双溺记》略作比对,就不难做出判断。本人只找到此书的第五版(民国年间的版,有时只相当于今天出版界习称的印次),好在不是要考证此书异文,重印本也足堪一用。先看封面和版权页(见下图)。封面上赫然题着“哀情小说”四字,版权页上著者的署名为“编述者 古越喻弢盦”,出版者为“上海会文堂书局”,首版时间为“民国九年三月”(即公元19203月),册数为“全一册”,除著者项外,都与书目的著录吻合。卷首序跋题词部分,包括序二:“民国八年三月碧峰陆祖耀序于水云盦中”、“著雍敦牂余月中浣皖歙吴乐山序”;题词五:“双双燕 古越田拙人”、“满江红 俪槑馆主”、“偶访喻子得读双溺记即题一律志感 严陵章秋心”、“集唐四绝题双溺记 瑞安李楚狂”和“周浔阳”七言长诗一首。与书目完全一致。正文首页的卷端行,作“实事哀情小说双溺记 弢盦著”,可见《鸳鸯蝴蝶派研究资料》一书著录《双溺记》的著者为“弢盦”,系据正文卷端著录,应该是经过目验。篇题亦作“毓秀”、“待字”、“失恃”、“遭劫”、“珠沉”、“殉义”、“缉凶”、“侦获”、“喋血”、“招魂”、“结慨”。二者完全相同。魏绍昌先生生前是作协上海分会资料室的研究馆员,专长研究近现代文学史料,编有《鸳鸯蝴蝶派研究资料》等多种资料汇编类著作。据此可知,魏氏对于图书目录学造诣颇深,非一般只会抄撮馆藏卡片的杂抄家可比。

经过上述的比对,我们可以肯定《鸳鸯蝴蝶派研究资料》所著录的弢盦著《双溺记》就是署名“古越喻弢盦”的《双溺记》。只有证明“喻弢盦”就是喻血轮的笔名,或者是一个代指二人的笔名,才能证明喻血轮对此书的著作权。那么,会是这样吗?

可以肯定地说“古越喻弢盦”不是喻血轮,也不是喻血轮加弢盦,理由如下:

1、古越,是浙江籍人自称或外省籍人称呼浙江籍人的专用词。越者,句践的越国,断不可能用来指代湖北人。即使以郡望或祖籍来解释,也搁不到喻血轮的头上。喻姓的郡望是南昌,见《元和姓纂》。至于祖籍,东里喻氏自麻城迁居黄梅落脚,到喻血轮的父亲那一辈都已经超过三百年,且无任何资料指东里喻氏来自浙江,相反,倒是有资料显示浙江喻姓迁自江夏。本人所见喻氏著作的署名,在“喻血轮”、“绮情楼主喻血轮”、“黄梅喻血轮”之外,尚有称“南昌喻血轮”的,如世界书局版《芸兰日记》,但从无称“古越”的。这当然不是没有原因的。

2、《双溺记》版权页署“喻弢盦”,正文卷端书名后署“弢盦”,看似蹊跷,但仍然符合旧时署名的做法,倘《双溺记》为弢盦与喻血轮合著,绝不可能在最重要的位置让代表喻血轮的“喻”字缺席。

3、此种一取姓一取名,重新组合成一个代号的做法,有违中国的传统礼俗文化,似有强弢盦改姓之嫌。以民国年间人所受的教育,除非有万不得已的理由,绝不会出此下策。

4、吴乐山所作序,开篇即提出“喻子弢盦,古越人也”。倘“喻弢盦”为二人合名,不会不置一辞,且全序无一字予人以联珠合璧的暗示。

5、陆祖耀在序中已明白指出“喻弢盦”就是喻守真,序中称“今者喻子守真心悟无生之果,愁成绝命之词”。

6、魏绍昌自己对《鸳鸯蝴蝶派研究资料》中“与喻血轮合作”的提法也不自信,所以在其后编纂出版的《民国通俗小说书目资料汇编》一书中径行标注作者为“张弢盦”,不再提“与喻血轮合作”。可惜后来各书在使用这一资料时都忽视了这一修正。

既然“喻弢盦”与喻血轮没什么关系,那么他又是何许人?我们不妨从本证和旁证来做一番考察。

如前所述,《双溺记》的版权页上所署编述者为“古越喻弢盦”,吴乐山所作序亦称“喻子弢盦,古越人也”,可知此人为浙江人氏。又吴序中称喻氏“以终贾年华,抱燕许手笔。”终军、贾谊是弱冠成功的早慧典型,著者当年应该也是20岁左右。喻守真生于1897年,是年虚岁22岁,刚过弱冠之年。又吴序中称戊午年(1918年)与喻守真相识于杭州,受托作序:

今岁五马渡江,道出虎林。竹杖芒鞵,优游湖上。……不图余得而邂逅之。剪烛西窗,班荆东阁。荆州方识,幸也奚如。复辱承青眼,以所著之《双溺记》嘱序焉。

据朱宝中所作《〈唐诗三百首详解编注〉的作者喻守真事略》(《杭州文史丛编》)一文介绍,喻守真1918年去杭州高家任家庭教师,1925年考入上海中华书局编辑部。也就是说1918年喻守真正在杭州做家教,二人有机缘见面。另,据陆祖耀序中称“今者喻子守真心悟无生之果,愁成绝命之词”,可知“喻弢盦”就是喻守真。

再看正文开篇处的文字:

余世世居于是,余即诞生于是。地名杨家桥,辖于萧山县。……余家即在东堤之旁,宅后有一园,……园隙地,筑小舍一间,仅可容膝。……大父特辟之以为余读书之所。……盖吾村向有喻郭杨三姓,以杨姓始辟草莱,徙居最早,即以杨家二字名其桥,又以杨家桥三字名吾村。……此吾村之地史也。以与吾书有关,故不厌其繁以述之。

杨家桥、萧山县、喻姓,加上大父监管读书,处处与喻守真的身世相合。虽说是无巧不成书,可哪有巧得如此之巧的。

喻守真死得早,文学作品少,名气远不如喻血轮大,知道的人不多,但是喜好唐诗的人,大概很多人都读过他的《唐诗三百首详析》,此书一版再版,风靡至今。据朱宝中所作《〈唐诗三百首详解编注〉的作者喻守真事略》(《杭州文史丛编》文化艺术卷)一文所述:

喻守真,字璞,号瞻山,又号二梅、二槑、朱陈村夫,萧山永兴乡杨家桥村人。生于清光绪二十三年(1897)农历五月十九日,卒于1949年农历五月七日。祖父厚斋,清时庠生,秉性耿直,为人谦和,通诗文,善礼律,肯为村里调解纠纷,受人爱戴。父子义(维新),娴熟诗经礼乐,参加过科举,一生在私塾和乡村小学执教,家境清贫。母瞿氏,贤淑通文字。守真是独生子,祖父教育管束极严。……他颖悟好学,1901年上学,老师稍加点拨,即能领会。1909年,13岁那年,他离家去20多里的临浦万思庵高等小学住读,1912年毕业,名列榜首。翌年,考入杭州第一中学,1917年毕业。是年,同迳游乡安山村朱玉堂之女宝花结婚。因祖父去世,家道中落,无力深造。承老师引荐去临浦母校任教。第二年,受聘杭州高义泰布店,去高家任家庭教师。因他钻研诗文,对学生循循善诱,赢得教界信誉。达官富商,争相延聘其为家庭教师。……1925年,承挚友韩非木相约,考入上海中华书局编辑部。

先生治学严谨,不泥古于前人论书著述,潜心探究,敢作推敲。《双溺记》是他的处女作,由上海会文堂书局出版。……他参与中华书局《辞海》的编篡工作,与沈雁冰、高建标等友好,常有往来,相互磋商,诗文大进。《唐诗三百首详解编注》是他力作。……解放前已出版2次行销于世。解放后,195711月又版,至19822月连续出版9次,印数约达196.5万册。……先生著述甚丰,有《瞻山楼诗文集》16卷、《怀玉馆杂笔》、《中国地理新志》、《文章体制笺注作法》、《古文观止笺谱》等。

此文虽未点出喻氏曾用过“弢盦”一名,但证实了喻守真是能文之人,且确实在会文堂书局出版过一部《双溺记》。据朱宝中回忆,会文堂书局是张骞与浙江萧山人汤寿潜所开办,汤寿潜又委托同乡邵希雍主持书局事务,邵氏聘请同乡蔡东藩等人入书局写作。都是萧山同乡,也就不难理解喻守真的作品会被会文堂书局纳入囊中了。详见朱宝中《我所知道的上海会文堂书局》(《萧山文史资料选辑》第3辑)。

朱宝中是喻守真妻子的族人,萧山迳游乡安山村人。据其在《〈唐诗三百首详解编注〉的作者喻守真事略》中的回忆:

抗日战争爆发,中华书局迁港,先生因老母妻儿牵累,自身染疾,回籍休养,住安山村岳家。我常有机会与他叙会,有所聆益,感受良深。时,安山村重建宗祠,执事者多次求其翰墨,从不推辞,祠内楹联数副,正、草、隶、篆,均出喻手,识者叹为观止。抗战胜利后,中华书局迁回上海,先生带病赴沪复职,不幸即逝上海,临终嘱咐妻子:“《唐诗详析》尚有稿费可得,将来你可借此补贴生活。”果然后来北京中华书局曾寄来稿费给其遗孀。

      可知朱宝中曾与喻守真有过多年的交往,对于喻的家事也知之甚详,非一般得之传言者所能比,其言应该可信。

(本文作者系《荆楚文库》编辑部编审,湖北教育出版社编审